“宝爹真的辞职了。上周五是在法院的最后一天。身为24孝孩奴的宝妈,破例没有急火火赶回家陪宝,而是赶到北京高院接宝爹。看着他捧着好多东西从武警站岗的法院一步一步走出来,此后再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不知道这个外表平静、眼神坚定的男人内心深处,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波澜壮阔。研究生毕业后,他留在北京做了法官,一切顺理成章又符合父母心意。工作按部就班而一眼能看到尽头,老婆不那么乖巧也乐得安逸不求富贵只求陪伴,儿子帅气又可爱,人生似乎也就如此了。不过,他这颗不甘平凡的心一直在躁动,很早以前就想离开,只是我一直觉得,内心无比傲娇的他,也许不适合外面的世界,而父母的期望也成为他踟蹰的最大理由。2014年年末,当宝爹再次提出辞职时,我决定支持,接近不惑之年的男人,该为自己而活了。”
这是陈特妻子在微信朋友圈发的留言。2015年4月10日,年届四十的陈特辞职了。那天,陈特刻意躲开下班高峰的人流,并婉拒了一班要送行的要好同事,选择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北京高院的大门。抱着东西钻进妻子的车里,他和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后视镜中的法院大楼灯火通明,他的同事们,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同事们,仍像往常一样加班赶案子,并没有因为一个同事的辞职而有所驻足。犹如肯尼亚马拉河上奔腾的角马,大院里的法官们早已习惯了前行路上同伴的掉队,而堆积如山的案件也像鳄鱼一样,根本不允许他们停下脚步表达一下伤感。
“法官离职应当是正常、健康的法律职业流动”
“伤感肯定有点,毕竟呆了那么多年。”14年前,25岁的陈特从人大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北京高院,之后一呆就是14年。“从小陈熬成了老陈”,陈特自嘲道。如果放入最长不过百年的人生坐标中,这14年无疑是人生最宝贵的14年,但陈特不大喜欢“最宝贵的青春岁月都献给了法院”之类的说法,浸淫劳动争议审判多年的他,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段普通的雇佣关系存续期间,“法院也是给我开工资的,光讲奉献太矫情,法院还收留了你放荡不羁的青春岁月呢!”
陈特离职的时候,北京法院系统正因为东城、西城法院和离职法官之间的龃龉闹得满城风雨。对于北京基层法院和辞职法官陷入“中国式离婚”的尴尬境地,陈特庆幸自己是高院的法官。遇到有辞职的北京基层法官同仁向他倾诉辞职过程中遭遇的各种阻挠,他也感到很无力。
“法官离职应当是正常、健康的法律职业流动,但目前无论是我们法院还是法官,都没有以平常心对待法官离职,法院认为法官享受了解决户口、子女入学等待遇后就应该从一而终,不应在案多人少的情况下忘恩负义地弃院而去。法官则认为法院活多、钱少、没尊严,没理由让人献了青春献子孙,逃离是走出埃及。而这些互相埋怨、互相计较的制度根源,却是当前我国法官职业保障机制的问题,将板子互相打在对方身上,真的是相煎何太急”。陈特把法官辞职尴尬的根源归结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制度问题,呼吁法院和法官双方应当互相体谅。
在自己办理辞职手续的过程中,陈特并未与老东家闹出什么尴尬,他形象地描述为 “伤感但不伤感情的友好分手”。北京高院的领导比较开明,对他“有挽留,但无阻挠”,陈特本人也始终带着感激和尊重与单位积极沟通。离职前,陈特异常低调,没有微博直播,也没有微博卖身,只到辞职获批后才在他自己的微信公号里和粉丝们打了声招呼。“没有任何鸡零狗碎的铺垫,先把事低调办了,然后再来一纸云淡风轻的声明,和王菲、李亚鹏离婚一样,尽显大家格调。”老是调侃陈特公号逼格太low的何帆,对陈特在整个离职中的表现予以高度肯定。
“我身上还有巨大的潜能待开发”
辞职的想法在陈特的脑海里萦绕已久,“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记不清楚了,但肯定是在我调到综合部门之后”。在调到北京高院督查室之前,陈特是民一庭的学术小超男。“04年我做道交侵权的调研课题,拿了北京市法院系统课题一等奖,05年做的医疗侵权课题也是一等奖,后来10年又拿了一次一等奖,总共拿了三次一等奖”。回忆起当年的调研成就,陈特颇感自豪。陈特当年的学术天赋也得到了法院界的认可,最高院民一庭的姜强法官对陈特当年在西安道交司法解释研讨会上的发言至今记忆犹新,“当时陈特发言很积极,一个人就讲了一个半小时,确实在道交损害赔偿领域做了不少研究,全场都在认真听他发言”。陈特对自己当年的表现也是津津乐道,“那时我在道交赔偿领域真的下了不少功夫,而且当时的我也特别想引起与会嘉宾对我的注意。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无论多大的场面,只要是我擅长的领域,话筒基本上就会在我手上。”
但因为妻子有律师证(陈特妻子有律师证,但是在公司任职法务)的原因,陈特任职回避调到了督查室,之后久疏业务的陈特明显感到“被掏空了”。在后来第二次参加道交司法解释研讨会的时候,陈特没能表现得如上次抢镜,他也自感有些许落寞,而这种落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日益频繁地伴随着他。“后来再借调去最高院做道交司法解释,我已经开始感到有些许力不从心了,如果你不能持续的集中精力泡在一个领域里,这种力不从心是必然的”。即使在混得风生水起的培训业,他也感受到了这种落寞,“刚开始,我周末给各个培训班讲课的主题很纯粹,无论是医疗纠纷还是劳动争议处理,都是比较实在的干货,到了后来因为长期脱离审判一线,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最新学术潮流了,课讲不出新意来。到了最后,我开始什么都讲,在袭医暴力高发的时候我甚至还讲过医院安全管理。那天的培训课上,我习惯地炸了个开场包袱,‘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台下学员一片哄笑,台上的我却突然感到无比的落寞”。
这种无比的落寞终于让陈特萌生了辞职的想法,但中间因为家人的反对和对自己体制外生存能力的怀疑而有所犹豫,而后又因为参加最高院遴选失败而更加坚定。“借调到最高院参与道交、医疗司法解释制定的时候,我有种参与书写历史的感觉。个人对日常审判实践的思考能够变成所有法律共同体的业务指导规则,这是一个法官莫大的荣誉。虽然当时因为久疏业务的原因我稍感力不从心,但我后来也成功统了一半的道交司解理解与适用的书稿,那时我感觉我没有辜负最高院的信任,而且也感觉如果我有更好、更高的平台的话,我还可以做出更大的事业,因为我身上还有巨大的潜能待开发,但是后来的遴选失败让我的这种感觉幻灭了。”
坚定辞职信念后的陈特,曾经找了几个好友分析他身上有哪些人格特质和潜能足以让他辞职后也能在体制外立足。大家反馈的结果大同小异:一是情商高,多年的好人缘积累不少人脉,机场丢了kindle也能打个电话就可以找回;二是执行力强,从想法到方案,从方案到落实,他能一竿子插到底;三是善于学习,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也能临时抱佛脚学得有模有样讲得头头是道。听完这些反馈后,陈特很满意,他完全地说服了自己。
“我不怕赚不到钱,我只是怕不能骄傲的赚钱”
决定辞职后,陈特接触了几家意向单位,最后选择了北京的一家老牌名所——德恒律师事务所。原因很简单,德恒很看重他身上待开发的潜能,并给了合伙人的待遇。在离职法官向买方市场转变的当下,给一个不带官衔的法官享受合伙人待遇真的是“很看重”,这也让陈特急切地想回报新东家的知遇之恩。辞职前后的几天,陈特一直在思考如何尽快完成从法官到律师的身份转型。“说实话有些焦虑”,陈特眉头紧锁,靠在新办公室的靠背椅上,此时的他已经一改往日有些随意的着衣风格,西装笔挺,衬衫熨帖,头发一丝不苟,光从外表来看,他已经成功转型了。“我不怕赚不到钱,我只是怕不能骄傲的赚钱。当时我辞职的消息一公布,就有几个医院的主管说,明年医院的法律顾问就留给你了,还有几个老乡也介绍了几个案子给我,我真不怕赚不到钱,我也没有给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要想着今天要找到几个案源的压力,我现在唯一的压力,就是以后还能不能骄傲了。”
做法官时的陈特是骄傲的,每次外出讲课,如果遇到下面学员玩手机、打瞌睡,他就模仿葛优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诉下面的学员:“你们一定要珍惜这次听课机会,你们知不知道现在给你们讲课的是一位全国知名法官,谁不信的话去百度一下‘陈特法官’”。台下的学员如预料中的哄堂大笑,纷纷掏出手机百度,然后百度头条的百度百科上显示,陈特法官拥有着人大兼职教授、中青政硕导、北京卫生法学会理事等一系列炫目头衔,主编过多本医事法著作,并在国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文章。这些都是陈特在没有一官半职的情况下靠实力取得的,能有这样的成就也确实值得骄傲。
但对于如何延续自己的骄傲,陈特确实有些焦虑。“以前做法官的时候,我不用推销,不用做广告,就有人来找我,说陈老师你给我们讲个课吧,陈老师你给我们写个稿吧,都是他们主动找我的,我像老中医一样坐堂问诊,等着别人慕名而来。但如果今后做了律师呢,可能相当长一个阶段内,我逢人就要递名片,推销自己,变成江湖游走的‘老军医’,要随身带着小广告,看见电线杆就往上贴”,“以前我在一些交际、应酬场合,如果席中有我反感的人,我可能扒拉两口就随便找个借口离席而去了,但如果当了律师呢,可能无论这个客户对不对你脾气,你都得陪到席散,没准还得亲自把人家送到门口,满嘴慢走、下次再见,并一直挥手到人家消失在马路拐角了才敢转身拉下脸来”。陈特用了两个戏剧冲突很强烈的对比来呈现他的焦虑。
“我害怕这些转型,但又必须经历这些转型,但无论如何转型,它都必须有归宿——在不久的将来,陈特将成为一名‘老中医’型律师,未来某类案子,大家必须找陈特,我仍然可以骄傲地把钱赚了”。焦虑了许久后,陈特表示他想通了。
“城郊结合部的群众也有法律需求”
辞职下海前的陈特开展的微信公号运营实践,为他即将到来的人生转型积累了不少经验。开通“海坛特哥”公号纯粹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偶然,因为身边何帆、倾城等几个朋友都开通了个人公号,早就想试水新媒体的陈特也就大张旗鼓地张罗了起来。“之前我完全没有媒体或者论坛版主经验,也不是什么微博大V,对经营一个自媒体完全一窍不通,但既然开了这个公号,我就想着要做把它做好,决不半途而废”。每次给医院管理人员、公司法务培训班上完课,陈特必定在PPT的最后附上他“海坛特哥”公号的二维码,不遗余力地推荐自己的公号。“现在我公号的粉丝已经有两万多了”,陈特没事就数自己的公号粉丝玩。和倾城、何帆等几个法律界原创大V动辄一篇雄文就能涨上千粉丝不同,陈特公号的粉丝都是“一个一个攒的血汗粉”,都是靠每天按时推送文章、外出讲课推荐等方式吸的粉。在陈特的苦心经营下,如今的“海坛特哥”公号也办得风生水起,用倾城的话说就是:“独树一帜,别开生面,成为微信江湖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从2014年2月26日开始运营,截至2015年的5月6日,陈特的公号运营435天,已经推送了630篇文章,几乎每天都有文章推出。法律界虽也有公号推送文章频率不亚于陈特的,但大多是文摘式公号,部分转载文章并未得到作者授权,而“海坛特哥”公号的所有文章,不是陈特亲自向作者本人约的首发原创稿件,就是取得作者授权的转载文章。“我的版权意识令人发指到连公号的配图都是有授权的”,对于公号在知识产权上的吹毛求疵,陈特颇为自得。但在一干好友看来,他公号严重的图文不匹配以及一些家里长短类文章让整个公号显得不上档次,一如公号“海坛特哥”的名称一样充满了“浓郁的城郊结合部气息”,故即使陈特勤耕不缀,不少文章也是上乘佳作,依然无法使他的公号跻身一流法律公号行列。
“这些人平时都自视甚高,有点狂!”陈特对这一干好友的评价颇不以为然,“首先,从影响力上来说,我的公号早已跻身一流法律公号行列,我公号里的医事法相关文章已经集结成《医事法纂解与疑案评析》一书出版,目前法律公号界也只有高杉LEGAL勉强能望我项背。而且我公号的影响力已经从线上延伸至线下,前段时间应百度公司的邀请,我们将公号的读者沙龙活动开到了百度,探讨移动健康、互联网医疗等高大上课题,如果这些成就都无法让我跻身一流法律公号的话,我只能说我们亟需重新定义一流法律公号。其次,虽然目前我的公号在配图方面还存在提高的空间,但这些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问题,等将来公号运营经费有保障后,我打算去图片素材库购买有版权的医事法律相关图片,到时图文相关根本不是问题。建外国贸以前也是城郊结合部啊,但不妨碍它没几年就变成CBD啊!最后,城郊结合部的群众也有法律需求啊,谁说做公号一定要做给高冷艳的法律人看啦?”反驳完好友,陈特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展示那些体现他公号影响力的后台数据以及各种公号读者群。他如数家珍地报出后台留言数、最高阅读量等大数据,微信首页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海坛特哥XX群,“法官群、法务群、医生群、护士群……,每个群都有几百人,其中护士群人最多,不过都是男的。”在经历一串耳晕目眩的数据审美疲劳后,陈特非常体贴地抖了个包袱。
“我有替离职法官代言的使命感”
辞职后的陈特先后多次实名接受南方周末、21世纪经济报道、财经杂志等媒体的采访,面对是否有些太高调的质疑,他先是四两拨千斤,“我是全国知名法官,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啊!”玩笑之后,他开始认真解释,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当下公众对法官离职现象有误解,而他想站出来消除这种误解。前段时间,知名媒体微信公号“团结湖参考”认为法官离职是因为八项规定后不能吃拿卡要了的观点惹恼了陈特,“这是对全体离职法官的污蔑和中伤,法官辞职有因为待遇问题,有因为工作压力,也有像我一样因为岗位境遇不如意的,但我敢保证说,绝对没有一个是因为不能公款吃喝、不能卡要当事人而离职的,而那些真正受八项规定影响的,反而最没有勇气辞职”。说到激动处,陈特习惯性地手掌迅速一挥作斧斫状加强他的语气,好友姜强特别欣赏陈特的这个肢体语言,认为“有种不容置疑的魄力”。
“作为离职法官中比较知名的一员,我有替离职法官代言的使命感,我必须站出来,通过媒体告诉公众我们离职的真正原因,维护我们离职法官的清白。”陈特非常激动地站起来说出这句豪言,身上一股离职法官精神领袖的气质扑面而来。
作者:夏宁安
来源:倾城